掛上電話，渾身虛脫地走到梳粧台前，看著鏡中的自己，一個舊日的我，得意地在心中冷笑；然而，眼前的我，卻悲哀地流下淚來。
才五年而己，妳的道歉來得很快，讓我毫無心理準備，不像我的外婆等了四十年，才等到「細姨阿嬤」的懺悔那般壯烈。
外婆、外公和細姨阿嬤之間的三角紛爭，是我童年耳熟的舊事，由於家中時起勃谿，母親和舅舅阿姨們早年就背井離鄉。外婆持家辛勞，半生活寡，是堅貞刻苦的傳統女性，活到九十高齡安詳辭世。
去世前幾年，與我談到外公，神情無怨。據她表示，當外公五十多歲時，她回鄉掃墓，在芒草叢生的山坡路上，四下無人，外公就表白了負情於她的虧欠，她認為外公對她已經有交待了，只是幾句懺悔的話，外婆惦記在心，至死不忘。
外公早逝，細姨阿嬤頓失所依，也熬了幾年苦頭。外婆八十多歲返鄉過節，細姨阿嬤也已是六十多歲的傴僂老嫗，精神變得有點恍惚，在外婆前懺悔過去。「阿姐啊！過去都是我的錯，妳要原諒我……。」
原以為要等到七十歲，才能見到平反的場面，妳的懺悔和他的交代也的確是我早年胸中憋著一口怨氣的期盼。但是，這幾年來的繁華美景，宛如化蝶人間。我已經給自己生命的交待，也就遺忘曾經有過的念頭。
分居時，午夜靜坐讀佛經，看到一則故事──「僧作夢，幾乎被虎食，夢醒出一身冷汗，旋即又想：即是夢，何不作個人情，讓它食。」
我曾千般保愛，不能令其不朽，感嘆人生如夢：既是夢，何不作人情成全妳呢？這是早年割愛的心態，問題是：成全了人，卻仍不能成全情愛到老。
世人百般求愛的苦，都是錯以為換一個人就可以圓自己追求青鳥的夢想。殊不知，愛落實到生活中，是相處能力的問題，也是人情做不到的地方。
當年，看妳為他躭擱了多年青春；看他裡外煎熬得兩鬢白髮，以為你們甜蜜如神仙伴侶才是至愛，而我與他淪為柴米油鹽夫妻，是蹧蹋了情，成全你們落實婚姻，才發現同樣也變成柴米油鹽夫妻，至情至愛都不見了！我的眼淚是遺憾，既有我這樣的前車之鑑，為何妳還是重蹈覆轍？早知會如此，我當初不該那麼傷心，差點為了失去愛，就否定自己的生存價值，摧毀自己的生命。
如今妳與我搭上相同的生命列車，也許妳此刻正如同我當時一樣痛苦地熬過孤寂的長夜。在婚變的人生行路上，有著悲喜交纏的驛站，有些人走不出自哀自憐的心牢，永遠停留在怨恨之鄉；有些人行過荊棘，渡過逆境，重新體驗愛人的情懷，享受自主的甜果，又見美景當前，一站比一站更豐盛，那些過程都是我的來時路，妳會在那一站下車？
